梦也何曾到谢桥

醉卧沙场君莫笑,十年征战遇蓝桥
叶修x蓝河

【叶蓝】蜉蝣之翼(中)

生离让我眷恋,两个世界的人藕断丝连。生命是场消谴,牺牲自己陪你想当年。——《大城大事》

其二.《纸伞》
  

  不管下不下雨,蓝河常带着我。

  蓝河在城南的学堂教课。学生年纪都不小了,个个神采奕奕,极有朝气的声音,都喊他老师。他就朝他们笑,点点头。

  我被带去,然后倚在桌角,听他授课。已经是习惯了很久很久的事了。我原先的主人把我同一封信一起交给他,就往北方去了。

  蓝河在屋子里悄悄读信,烛光在他清亮的眼睛里跳跃。

  他除了给学生讲书纸上的文字,譬如什么蜉蝣之翼采采衣服。还会和他们几个人说什么……治国平天下之类的话。

  蓝河是蓝家的二少爷,平日穿一身素净布衣长褂,在这里教书,一点也没有大少爷那副阔绰的样子。他眼神不凌厉,眼角有个若有若无的泪痣,站着挺温顺,一点也不像他话语里的样子。一点也不像所谓的革命党。

  对了,也不像会拿枪的样子。要说实话,怎么看怎么别扭,我想那天要不是这蓝家二少爷的名号镇着,估计警卫会把他丢出去。可警卫都散去了,他的枪也没抖,他把学生扶起来,淡淡地说:“我们回学校。”

  说实话,我一直都觉得他弱不禁风,在巷子里走都晃晃悠悠。兴许是因为我的前一位主人是位军事参谋,所以才觉得这小教师单薄吧。
  

  他们旧时交情很好。

  叶参谋撑着伞,挡下巷子里的雨。听他说学堂里的事,一开始笑着,后来就渐渐渐渐压低了声音,几乎是自语一样地说:“……这路太长了。”

  叶修扶住他的肩,说:“不怕。”

  蓝河就笑他,说:“谁怕了。”

  “不怕你着什么急。”叶修伸手,前倾身子看他的脸,伸手把眉头给抚平了。

  “唉。”蓝河叹一声,晃晃脑袋,说这是,“心之忧矣,于我归息。”

  叶修笑:“蓝少爷也心忧起归宿了,归宿在这呢。”

  “没正经。叫我老师。”蓝河望他,“心忧归宿的,也不是我啊……”

  后来第一届国会选举闹得轰轰烈烈,宋先生踌躇满志,动员兴兵,振臂呼喊国民群众,建立内阁,救治不良内政。孙袁在北方握手联合,畅想共和,前景一片磊落光明。

  蓝河拿着报纸,指尖沾上一晕黑墨。他忙去给办公处的叶修看,说:“宋先生赢了,宋先生赢了。”满城欢庆,已有人潮攒动,去询问启程的日期。

  可不过两个星期,宋先生到了上海火车站,却再也没能上车。那声枪响震动了上海,震动了整个南方。选举胜利的喜悦还未能徜徉,他就遭人刺杀离了世。

  “……如果袁总统,能够尽全力保障民权……那么,我虽死之,犹生之年。”

  城里又开始下雨。可春日的雨总是软绵绵的,打在身上,麻而粘腻。我被他抖了抖,搁在桌边,倚窗看看美景,看看两人。

  他坐在窗格里,坐在叶参谋对面,听他报一个名字就摇摇头,再报一个,又摇摇头。

  叶修索性不搭理他,让做了碗馄饨,推到蓝河面前,白雾熏腾着香气,他也提不起兴致。最后是叶修拿了勺子,吹吹递到他嘴唇前面,才被蓝老师忙接过去,瞟了瞟四周,苦着脸说:“我吃就是了。”

  “不管怎样,身体总是最重要的,恩?”叶修说,看他没精打采的垂着眼,伸手碰碰他的额头。

  “药煎了吗,今天不能忘了。最近潮气重,容易染湿气。”

  “叶修,南洋——”

  “嘘。”叶修比着手势,眼睛直直望着他,最后笑着说,“不怕。”

  
  很长一段时日,学堂的气氛都不太好。

  蓝河被家里叫回去听议事,大少爷在城里闯了祸,在一片哭哭啼啼的求饶中受了母亲好一顿斥骂,再用家法处置。

  我不喜欢蓝家,阴森森的。

  那时我已被叶参谋转送给了他,那天正好是他走的日子。蓝河握着伞柄的手越来越紧,越来越紧,他被大太太问话,低着头低声回。我知道,他在懊恼自己怎么也赶不上送别一面了。

  从家里出去,他同妹妹回学堂,只随身带着那封信,和我。

  袁世凯复辟帝制,一片哗然。南将宣布独立,向北进兵讨伐。

  我的原主人叶参谋也受命去北方,乱象下一下子没了音讯。直到后来传来革命失败的消息,孙先生也迫不得已离国,南洋瑟瑟萧条,却不曾倾颓,随着春去,燃起革命党之新风。

  
  之后,再之后,我就一直陪在蓝先生边上。

  他那双眼睛里,从未有一刻变过坚决的意志。那几个学生围在他身边,他们坚定的声音,都是如枪弹一样的语句。

  从知我者谓我心忧,到伏清白以死直兮。

  他轻声念叨,一个人带着我,在夕阳下,从狭长的巷子里走到远处去。

  那么久了,我才知道,他走路晃悠是因为他总想心事。他弱不禁风是……不,他不是。
  

  蓝河松开手,把枪丢下,挡在妹妹身前。风过大了点,吹红他的眼角,他只说:“放了我的学生。”时至当下,警卫敬他的心思已极浅了,却还是看在家底的面子上,把他半押半送回了家府里去。

  我只是把伞,我除了为他挡了春日那些雨点,什么也没能为他挡下。

  蓝家的家法很严,严得六亲不认,早几年我就见过,却因为那是大太太的儿子,最后不过雷声大雨点小,不了了之。

  蓝河在一片喧哗中被拽开了手,硬是被按住,压着肩膀带刺的板上跪,争执间我被夺下扔在一边,摔了一脸灰尘,疼得骨头乱响。

  可没有他疼。

  想起蓝老师那个身板,他又不是习武的,他得多疼啊。我那时几乎忘了自己被滚到哪,忘了自己最后被哪个姨太捡了起来。

  我听见他在远处压着呻吟声,看见他散乱的头发沾满冷汗。我死死盯着那边,觉得我痛得要死,粉身碎骨的那种要死。

  后来那个姨太,把我交给了他的妹妹,我平安地见到他。他躺着,正用手指把他妹妹眼泪乱淌的脸擦干净,说:“大太太没罚你,你要听话,要多去学堂看看。学生们意气太重,最近风头盛,你让他们……小心为上。”

  然后他开始咳嗽,咳得嗓子都哑了。他身子里带的病,趁着体虚纷纷往外冒,连骨头缝都不放过。他躺着,膝盖蜷着,指尖沾着点血迹。

  倒是妹妹哭得更凶了,喊着:“二哥,二哥,我们走吧,我不想在蓝家,我们走吧。”

  “少胡说。”蓝河依旧帮他擦泪,皱褶眉,又撑着笑,说:“你去帮我拿一下,叶参谋留的那封信,在衣袋里。”

  叶参谋,我听这名字时甚至想一颤。在而今的情势下,他一点消息也没法有。

  妹妹很快跑了回来,关上门,给他取信。

  他看了那么多遍,以他的记性,早该倒背如流了,怎么还要看呢。

  他的指尖划过一行字,末尾写着“我一定回来”

  别看了,别看了。扔了它吧,有什么好看的。

  我想挣扎过去把信抢了,撕个粉碎,让他脑袋放松好好睡一觉。起来病就好了,伤口也不疼了,告诉他学堂学生还在等他,等他们的蓝老师教他们修身齐家,治国平天下。

  可他还是看了,慢慢地看完了,像他第一次看一样。

  看完了他又折好,放进衣襟衣袋里,伸出苍白的手去抱了抱他的亲妹妹,又让她把我拿去。

  “真想回学堂,可我回不去。三妹,这些日子你要好好看着。你放心,他们都会走下去的……跟他们说了,只要是追求民主和自由,我都支持。”

  我回到了那双手里,他的握力松松垮垮,身上有血腥气。他好像朝着我笑,嘴唇抖了好久,说了那句,我的原主在信里留的最后一句话。

  他说:“那么,我虽死之……”

  我落在他的臂弯里,很想抬手碰碰他闭合的眼睑。

  他闭着眼含糊地说:“我不能死,我得活着。他说了他一定回来。”

  我记得那句话。

  在他妹妹压低的呜咽声里,我悄悄地望见了连天的战火烽烟,听见了枪炮轰鸣,和一个低声的言语。
  “那么,我虽死之,犹生之年。”
  

  蓝河没事,真的没事。他捱过了那场大病,熬过了膝盖上钻心的疼痛。他下地走路的第一天,晃晃悠悠得更厉害了。他的面色不免苍白,却只朝扶着他的妹妹笑。
  大太太没再派人过来,他自己拎着余下的药走了,背向蓝家,缓缓地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  他带着我,轻声地,拉长了声音说:痛饮酒……熟读离骚,方得为真名士。

  而今,护国北战,推翻帝制,方得为真共和……

  那个单薄的影子,在灰白色的街道上越走越远。好像有人在远处等他,在远处的光亮下,一直等着他。
  

其二.完

评论 ( 4 )
热度 ( 86 )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梦也何曾到谢桥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