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叶蓝】蜉蝣之翼
独酌一壶大梦，对邀长夜来兮。酿山川江湖入喉，三分醉意七分旧忆。——《秋风知月明》
其一.《剑匣》
我看不清世事。
也对，我一个不成型的魂灵，哪需要看，哪看得清世事呢。我该好好替人杀人才是，虽然，我已经许久没见过日光了。
剑匣有些冷。
我再次见到叶修，是在和他待了十五天后。他把剑匣打开，凌厉的目光一下子缓下来，伸手碰我的剑身。那时我才知道，噢，原来是他。
都说万物有灵，我自然是剑里的灵。可惜主人在世时，我从未有机会现过身。此时却有了修为尝试，兴许他过世后，留了几分心意相通的灵力给我。
我从剑里修出了个魂魄形状，既然他开了匣，我就决意要出来见见叶大侠。一是告诉他我成了灵后，不太喜欢那黑漆漆和棺材一样的匣子。
二是我刚想到的，我想告诉他，希望他别用那像看老情人一样的眼光看着我，我嫌肉麻。
结果证明我错了，我出来之后，非但说不了话，还迎来了他更留恋的眼光，把我吓个半死，若不提我本就半死这个事情的话。
我低头去看我的原型，银晃晃地映出我的影，我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。
我化成了我旧主人的样子。
后来的日子里，我还是得在黑盒子里晃荡，听着叶修每日行走江湖的模糊声响。我很想出来见见，毕竟他可是叶修，是个武林风云人物，总能带我长长见识。
可他只在夜晚放我出来，在客栈，在空庙，甚至在荒岭上。然而他也只是放我出来，似乎是想让我再看看月明星稀乌鹊南飞，也不说话，不知道是想什么深奥的事。总之，我还是不那么喜欢他干看着我。
幸而这情况日有好转，他开始开口对我讲话了。
“我跟小蓝来过这儿。”他望着崖对岸的弯月，朝我说。
我点头，意思是我知道。而且他们还去过许多地方，稀稀拉拉我也记得大概模样。
叶修笑笑，让我站过去。我听话了，在他旁边看夜风过林，他的黑发比夜色更深，眼睛却像月辉，亮得冰凉。
还挺俊的，我模糊地想。
他跟我的话渐渐多了，他讲的大多是过去，过去全是我主人的过去。我很高兴他能同我讲话，也很担忧他总让我听这些。
正如他的眼睛，我从前见时没有这么幽深，像藏了什么，又被什么困顿。他好像越活越回去了记忆里，没了应有的潇洒。
我主人肯定不喜欢你这病怏怏的样子，我想这么说。
叶修的朋友不少，追随者不少，甚至到了能在武林上一呼百应的程度。可我看得我出他心缺了一块，黑洞洞的，像那棺材一般的剑匣，也许空缺里真的殓了个故人吧。那必定是我主人。
我自认心意相通，又想说，我主人肯定也不喜欢那黑漆漆的地方。你心里的山川江湖呢，把它们放出来吧，把我主人也放出来吧。
可恨我不能说话，可惜我看不懂人心。
也许我不该对这家伙这么苛刻，失去故人好像是件极痛苦的事，痛苦到他心里那空缺的地方，倾了江河湖泊也填不满吧。
我不懂逝去之苦。
可我也很想念我的主人。
那个束着头发，浅色长袍，说：“在下蓝河，来自蓝溪阁。久仰叶大侠名号。”的剑客。
你什么时候回来接我，让这个叶大侠别再这么看我，别在这些地方徘徊了。我可也算是把小有名气的剑，整天待在匣子里算个什么事啊。
那天出来，叶修把我吓了一跳。
他衣服上都是血，我定睛看了看，不是他的。但他很疲累，坐下望着我，那眼睛还是那样，眼神也一如既往。
他望了我很久，又像把视线越过我，轻轻笑着，自语了一句：“有仇，没有不报的道理。”
主人好像曾说过他们总是冤冤相报，帮派矛盾我不甚明白，只记得主人摇摇头，面色不太好。而今我猜测，是叶大侠今日杀了主人的仇人。
大仇得报的感觉如何？
我做过利刃，刺穿人的胸膛。可那颗因我而停止跳动的心脏，从没说过他在想什么。唉，我不理解，我终究是个灵啊。
但看叶修的样子，似乎也不是那么痛快，倒是很痛苦。
他朝着我闭上眼睛，再睁眼时，已经望向月亮去了。他又不说话了，我有些怅惘，猜度他是不想说了呢，还是已解脱了。
事实证明他只是又睹物思人了而已。我摇头叹了叹，在寂静中钻回剑里。
你可是大侠，见识比我宽武艺比我强，我能干嘛，飘来飘去给你看看罢了。我躺在剑里埋怨，又看见他走到旁边，弯下身子。
喏喏，又看我，有那么像吗，那眼神烦死了。
我开始莫名地焦躁，甚至想要放弃灵体索性永远沉在剑里。这样不用让他看着我的形貌，想些有的没的，说些远的近的，加重心里的窟窿。
他晃动的嘴唇终于出声了，碎发掩了点他的表情。
他喊：“蓝河。”
那一声如入春时川中崩裂融化的冰块，罅隙里夹杂着沉重的思绪。不过是堪堪两个字的名字，却被他的声音裹着，就把我压得喘不过气。
他低声喊，我畏惧得听。一声，两声，他一直，只是喊这个名字，我主人的名字。
事实证明，他喊得我头疼，逼得我这名剑的剑灵出来，出手救他一救。
好吧，是我放不下他。
那日之后，日子又变得正常。白日里我不得不晃悠，依稀听见一点外头的声音，也不知道叶修他怎样。不过到了晚上，我钻出来，见他还是那副腔调。
好些的是，他这次找了个客栈。
烛火摇得很孤独。我不喜欢火，同是照明，我更喜欢月亮和星星一些，他们没那么刺眼，也没那么吵闹。就是太远了。
我想在这方面，叶大侠应该和我英雄所见略同。他开着窗子，像在荒岭上一样看着夜色里的月亮。不知不觉，它的弯角已经消失了。
叶修手里的茶杯空了，他总不喝酒，我嫌他没有江湖儿女的气概。不过今晚他没有用奇怪的眼神看我，只是看月色。也许荒岭和破庙，比客栈这种地方要适合他多了。
我转了几圈，他还是那么闷着。我喊不了他，也敲不响桌子，太恼人了，我是来劝慰他的，不是来看他对月惆怅的。你想的是我主人，又不是月上嫦娥。
对，不是。他要是敢想嫦娥，就让后羿一箭射死他算了……呃，后羿打得过他吗？他拿着箭，距离还是有优势的吧。
我重重地叹了口无声的气，钻回剑里。他终于回头瞥了这里一眼，可不出两秒就转了回去。我还没来得及在心里抱怨，就听他幽幽一声：“睡吧。”
我张张嘴，没了抱怨的心思。我想说我是剑里的魂灵，我不用睡觉，可我还试着合了合眼。
这句话盘绕着不肯散去，让我久久静不下来。明明是很简洁的两个字，主人生前他也常说的两个字，他——
我想起来了，那两字的清苦从哪里来。
彼时他望着主人合上眼睛，环着他的肩，把他一点点冷却的身子抱在怀里，很久很久之后说了声：“睡吧。”
那时我是在的，怪不得这么难受。
我听说人有幻梦，虚虚实实，与世事联结，里面看得见许多许多心里的东西。我也极想入梦，让我支离破碎的意识缓和一些，可我没有梦。
也许我本来就是他的梦，他们的梦。
我噤声，不再打扰他的夜晚。
我的修行以缓慢而平稳的速度增长着，我相信不多久，我就可以开口讲话了。
真的不多久。
那天我闻到一阵酒气，从打开盖的酒壶里。我为自己大有长进的嗅觉而自豪，飘到桌边上，看看叶大侠怎么有心情喝酒了。
他低头看酒，睫毛下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他好看的手拿着瓷杯，转了一个弧度，把清亮的酒咽下去。
他没再继续。我以为他要借酒浇个愁，豪饮三千，让我见识一下他的酒量。可他一杯之后，就不再喝了，眯着眼睛看我，却忽然勾起了嘴角。
我本该习以为常地厌恶他的眼光，可是我没有。那双金色的眼睛既醉了，又很清明。醉了是说他的意识已经被酒侵扰，清明是说，他望向我的眼神还是那么的肉麻，而且疏离。
叶修实在是个很自治的人。
他不胜酒，就真的不喝酒。他独自能承一杯，就真的只喝一杯。他所爱的人不是我这个剑魂，他就从未用真正看他的眼神看过我。
我承认，像看老情人一样的眼神，终究不是看老情人的眼神。对感情的寄托，他从未被我这张同主人一样的脸而迷惑。他一直都分得清，分得很清。
唯一遗憾的，我叹，是我的主人，真的留在了困顿人的回忆里。
叶修倒了第二杯酒，却举起杯，挪到桌外，将酒倾在地上。
他起身，脚步很缓。
我落在他身前，抬眼看他，出声喊他：“叶修。”
我的声音必然也很像，像到连他也怔了一下。
我抬手，同蓝河习惯的那样笑着，在身前抱拳行礼，道了句江湖人的话：“叶大侠，青山不改，绿水长流。”
“咱们，后会有期。”
我没来得及看他最后的表情，就掉进了一片扭曲的虚空。混沌里我听见主人与叶修的声音，可他们在说什么，我全然听不清晰。
我又看见主人，他朝我笑了。
我也伸手，可影子已经碎了。又有接连的图像冒出来，主人练剑，遇见叶修，对他笑，对他念叨。主人念过一支笛子上的刻字，写的是“心之忧矣，于我归息？”
这是梦吗，我想，居然愿望成真了。
等到四周归于黑暗，修行尽散，我才恍然想起我原本的目的。
叶修呢，我还有话没说呢。
叶大侠，你可是叶修，要名扬天下的人，怎么能困在悲哀的回忆里呢。
你快走吧，你真的烦死了。
我是主人朝夕相处的剑，凭借他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的意识，修出了魂灵。我因他而生，所以我用尽了修为，决心替他吐出那最后一句话。
我没力量再成型了，也许是已经散掉，掉回了剑里。四周又一片灰蒙蒙，失了世上的颜色。
我如愿合上眼，自此再在未他面前出现过。
叶修用的武器不是剑，却总背着那轻薄的剑匣。里面的剑剑锋闪闪，从未有过锈迹。
武林中传有风言风语，说那里头是失迹的蓝河的剑，是蓝桥春雪。是，他们说对了，可叶修并不理睬他们。
他要去哪呢，还带着这剑呢。
不知道，兴许是去他的江湖去吧。他心里的空缺最终竟没要吞山噬海，只一句由主人在我身上的意识，留在这世上的一句话。
“咱们后会有期。”
他是欠这一句道别吗。这样他就会觉得，我的主人还在天涯的某一隅，只是同他道了别吗。
这是蓝河执意留下的，劝他继续前行的话吗。
我不明白。
我就说。
我看不清世事，也看不懂人心。
其一.完
也许会有其二其三……全篇应该是个HE吧！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