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也何曾到谢桥

醉卧沙场君莫笑,十年征战遇蓝桥
叶修x蓝河

【叶蓝】月光与钢琴家

  那天夜里,他弹起月光。

  从蓝河搬进上林苑算起,刚好过了三年。
  

《月光与钢琴家》
  

壹.
  
  某一日望着疯狂上跑的地价,蓝河开始庆幸,庆幸当年死命咬牙买下了这屋子。

  做了有四年的音乐评赏专栏作家,小有所成,储蓄卡余额谈不上丰厚,也不算贫瘠,单薄的小青年硬是挤着他的存款,喊到了搬家公司的车。

  从狭窄的租处转到舒适的居室,蓝河的心情不可谓不好。无奈只是,大堆小堆的东西都拥在楼下,身处异地无亲友,只有搬家公司的大叔能帮他上下跑跑。

  知了聒噪 夏日有些烈,烘着土壤。

  “就剩这箱子了,包得蛮好。你搬吧,我先走了,名片拿着,下次帮忙再找啊!”

  蓝河呼吸略急,缓着气,笑着冲扬长而去的小卡车挥手,顺便扇开乱舞的扬尘。H市的空气质量在国内排得上前列,天气也不如G市变化多端,蓝河挺满意,他抱起那个最后的,理得最整齐且精致的箱子。那里面是唱片,专辑和海报,从典藏版到限量版,林林总总,装了小青年的梦,和路途上耳畔的悠扬。

  蓝河走上台阶,在稍大的口袋里摸着钥匙。忽然身后一只手伸到门边,利索扭开铁门,替他拉了一把。蓝河扭头说“谢谢”,顺便眼熟一下新邻。他看见比他只略高一些的男人,头发不乱,却也没认真打理,胡子剃了,但不完全,五官端正,可摆着不太端庄的表情,似笑非笑,嘴里正咬着半截烟。

  “哥们,看我干嘛,进门。”男人先开口,烟雾从他嘴角飘出。

  “啊,谢谢。”蓝河意识到自己失态,从他拉开的门中护着箱子侧身进去。貌似是邻居的男人跟进来,看着蓝河按下电梯钮。

  停留在一楼的电梯迅速打开,两人站进去。

  男人先按了五,蓝河一怔,缩回手。

  “刚搬来?”男人问。

  蓝河点头,心想巧,身边这位原来正是对门住客。客套几句,男人如数收了,指尖夹下烟,指指他怀里视若珍宝的箱子,认出上面的logo,问:“唱片?”

  蓝河点头:“我喜欢的音乐家。”

  叶修笑:“我知道,黄少天。琴拉得不错,就是太吵了。”

  蓝河是什么人,黄少天的头号粉丝,滤镜之下什么话那都是萌点。此时听一个不相识的人如此评论,漫不经心的口吻,还带了点儿批判意味,蓝河瞬时把好感刷下去,敷衍一声,再不乐得理他。

  旁边人觉察了新来小青年的气压一低,料想自己是惹他不开心了,他在电梯镜面里看看,最终还是抑制不住笑出声音。蓝河抬眼看他,他忙干咳两声,继续说道:“我认识他。”

  “噢。”蓝河心思也不在他的话上,生生愣了三秒才又抬起头,蓝紫色眼睛在旧灯下也透得好看,只是里面,装着不满的神色,他说:“谁不认识他。”

  男人又笑,烟到了头,他按灭它,扔进垃圾桶,慢条斯理补充:“经常说话的那种认识。”

  没给新来的小青年反应时间,男人伸出手,说:“幸会,我叫叶修。”

  
  
贰.
  
  
  蓝河眨眨眼,放空一般地望着那只好看的手,刚握过去,电梯叮咚拉开了门。五楼到了,好吧,显然五楼到了这件事,没能成功吸引蓝河的注意。他握上去的手甚至产生了不真实的颤抖,一如他几近认为自己在梦里的心。

  最后是叶修拦住即将自动关合的门,迈步出去,就着相握的手把蓝河也拉了出去。电梯门在蓝河身后闭合,他如梦初醒的缩回手,恍然觉得懊悔又激动。

  “你怎么老发呆。”叶修调笑。

  蓝河用力地摇头,抬头看他。辨认是认不出来的,叶修不爱露脸,公共场合拒绝出席,海报总染着遮挡光影。再加上蓝河并未过多关注叶修的节目,只听闻有这响亮的钢琴家之名,接过名片,蓝河抱箱的手收紧,直至棱角扎进手心。

  “你还没说你叫什么。”叶修见他不说话,追问一句。

  “我叫蓝河。”蓝河迅速回答,声音好像都飘了起来。

  “蓝河,知道。”

  叶修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点上了烟,线条流畅的指节中间,烟雾都像是翻滚的薄云。两人傻站在楼道里,叶修打破寂静,又问:“需要帮忙吗。”

  “不用。”蓝河连忙摇头,走到门前,摸出钥匙开门。虽然一个人还是势单力薄了些,但蓝河早已做好通宵的打算。他把箱子放在门口的吧台上,想回身道别,脚下一晃,被地上的箱子绊到,重心狠狠一倾。

  蓝河没有摔下去,他撞在了一个人身上。叶修哭笑不得地接着他,把他扶稳了,往屋里扫视一圈,自顾自挑着路迈进,说:“还是我帮你吧。”

  “不……唉,多谢。”蓝河还想拒绝,只见叶修已经俯身选起箱子分类,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。他兴许不知蓝河现在看他,已经在外围加了一圈光,和大神没有距离感这件事,蓝河是从未考量过的。他以前管这些叫白日做梦,现在……他觉得那双手做这些活,挺浪费的。

  “既然是邻居,就不要客气了。”叶修嘴上这么说,却看起来对清扫也兴致缺缺。蓝河一个人久了,行事都利索,拎着扫帚将地面理净,用布抹净边角,叶修把家具挪正,柜子拉开,依蓝河的分类标签把物品置放好。

  如此分工,进程推快将近一倍。蓝河抽空跟叶修搭上两句,言语往来渐渐卸下他的戒备,一瞬间似是熟络多年的老友。

  “你怎么会住在这,我以为钢琴家,都住高端的海景房里。”蓝河正踮脚去够高处的书架,擦干净台面。

  “这叫,大隐隐于市。”叶修一本正经,“几年前上林苑也是高档小区好不好,城市化也太快了,你看这没落的。”说着,还佯装心疼地摸了摸新涂的白墙。

  蓝河跟着笑,说:“要还高档我就买不起了,就算现在还贷也够呛,什么时候稿费能涨涨呢。”

  叶修抱着那箱子书进来,“咚”得放在地上,往收拾好的书架上摆。

  “这些书我也有,不过都是新的。”叶修把厚重的古典音乐相关书籍往上摆,“罗曼罗兰,恩……保罗·亨利·朗……黄,黄少天?喻文州?这啥玩意儿。”他从老旧的厚资料里抽出一叠印制卡纸,封面作者写着格格不入的喻文州和黄少天。

  蓝河苦笑看他怀捧一堆书:“别掉了。我整理的作品集……我写他们评赏的时候很有用的。”

  “冰雨,恩,我看过。”叶修把书堆上去,把卡册放在最外。鎏金的封面字吸进了光,熠熠生辉,叶修别开视线,问,“什么时候写个我的呀,蓝河大大。”

  “有沐橙大大的专栏,还需要别人么。”蓝河笑道,这对组合,从来是众所周知的默契,苏沐橙的分析仿佛长久栖息在那个神秘钢琴家的内心,字字蕴魂,与摄人心魄的钢琴曲并行,已可谓天作之合。

  叶修默然继续放书,良久开口:“沐橙真的很厉害。不过,如果不是我……应该会让她有更明亮的光彩。”

  蓝河停下动作,转头看他。那一瞬间从窗外偏斜进的日光落在叶修黑色的发尾,细尘涌动,他的眼神在最暖的颜色里面,传达出一股遗憾。

  但也只是一瞬,叶修侧身,日光从他身上掉下。他换回平日的神色,思索后说:“如果我会有她也读不懂的曲子,你就帮我写一篇吧。”

  苏沐橙都读不懂,何况我。蓝河本下意识这么想,但他没有出口。长久浸在这方水土,蓝河还是有相对的职业素养,他知道不是熟悉就能对乐曲彻悟,只是他早已习惯叶修之后的那个名字,习惯得产生了不可动摇的信赖。

  那这句话,算不算是对自己才能的信任呢。蓝河笑,点头说:“好啊。”
  

  
叁.
  
  
  多了一份力,蓝河终于没有通宵。但当他把衣柜最后关好时,外面也已星星高悬。蓝河退后两步,倒在床上,半面身子磨蹭着布料,缓解他一身劳累。蓝河几乎要睡过去了,如果不是听到脚步声的话。

  他陡然惊醒,坐起身,迎上叶修的脸。

  “对不起啊……”

  “恩?”叶修不解。

  蓝河起身,一惊后清醒大半,暂时忘了喊累。他有些愧疚,说:“忘记吃晚饭了,一起吗,你平常都吃什么。”

  “吃什么啊。”叶修开始思考,“没什么啊,就楼下那些,喊个外卖。”

  蓝河翻手机地图的手指僵了一下,他都已经准备破费来好好宠一宠,犒劳一下这活大神了。结果大神跟他说,吃楼下的外卖。

  “吃你爱吃的就行,顺便给我叫一份。”叶修摆手,回客厅,踱了几步,折进书房,拿下一堆杂志中最上一本。

  第一期的专栏,腾出了作者介绍的版面。蓝河的照片居于标题一侧,比例合理的矩形中,青年微侧着身子,手中拿着他自制的那本《冰雨》第一版,在树荫下笑着。

  背景看起来像大学校园,或许是公园,但公园应该没有这份端庄的氛围。墨蓝的短发贴在脸侧,他望着镜头,略有拘谨。

  “这是什么时候。”叶修听见身后的脚步,晃晃书本朝他示意。

  蓝河望见书上的照片,尴尬地笑笑,说:“刚入学呢。”

  叶修点头,视线划过疏密得当的文字。专栏作者的功力没什么可质疑的,蓝河更是专注地为冰雨一题,做了将近五年。叶修晃晃视线,倒是把人家的年龄给瞧出来了,笑说:“你比我小两岁。”

  “我二十三,你怎么知道。”蓝河凑过去,见他指了指刊号,明白他从刚入学推了过来。蓝河把手机递过去,停在外卖的页面上,“你点吧。”

  叶修接过,点头说:“那我不客气了。”

  
  
肆.
  
  
  上林苑的没落,说实话,硬件也是一大问题。隔壁传来的钢琴声,就是一个佐证。隔音材质赶不及而今的新技术,所以隔壁的蓝河,很有幸地时刻准备接受,忽然出现的音乐会。

  蓝河坐在桌前,笔尾一下一下敲击桌面,在书写纸上修改纲要。咖啡的香气逃逸到每一个角落,几经周折,散落整屋。

  此时配上钢琴,兴许是件很浪漫的事。

  可是,蓝河把笔搁下,欲哭无泪地想,我要写的是黄少新琴曲的评赏啊!叶修你停一停!耳机都挡不住了!

  实为无奈,叶修的钢琴就在他隔壁的屋子。

  蓝河思来想去,觉得这几日叶大钢琴家演出回来。他的练习,应该是比自己的工作,更重要一点的事。后来他索性放弃了书房的环境,搬张小桌子支回卧室。

  终于一天后,叶修敲响蓝河的门,开门就问他:“你几天不去书房了,工不工作了,想辞职啊?要不要来跟沐橙合作看看。”

  “停停停……”蓝河一头雾水,“我搬卧室工作了。呃,在书房写蓝雨的评赏,我怕我会被你的钢琴带过去。”

  叶修没回答,只冲他微微笑下。他的确是想到了这个问题,于是选了个不太恭正的态度来问。他想,平日蓝河接电话的动静都能听到,叶修也是很明白,这堵墙惨淡的隔音的。更不必说两人的工作都过于依赖听觉,叶修点点头,留下一句:“行,回来吧。”

  “回来什么?”

  “回书房工作吧。”叶修摆摆手,回屋关上了门。

  蓝河将信将疑地把资料抱回书房,刚坐下,隔壁的琴声响起。熟悉的节奏沿着墙壁流淌,蓝河一听便认得,是喻文州作的新曲,叶修正用钢琴演奏。

  蓝河望了很久那面白墙,才决定落笔。同样的旋律换作在指尖敲打下的乐器,更换了表达方式,让曲子的另一股精髓朝外流动。蓝河一怔,在纸上快速书写,他想他似乎找到了一个,极其有新意的评赏方向。

  涌动的灵感宣泄在纸上,蓝河的眼神蕴起光彩。他刚落笔最后一字,靠上椅背打量这大片笔记,打算进一步思考修改。不料刚换笔,隔壁的音戛然而止,换成了另一首曲子。

  起始几个音较微弱,蓝河心里一动,有些不安。随即而来的,疾风骤雨一般的节奏印证了他的想法,仿佛故意搅乱了氛围的曲调,在失去小提琴伴奏的情况下,显得越发猛烈。

  野蜂飞舞。

  蓝河苦笑,索性放笔,回忆起去年的一场巡演。正是这首,黄少天同叶修合奏的曲目,强强联手,技惊四座。

  蓝河仍记得华丽的灯盏下,耀目的小提琴家,他最崇拜的演奏者,照亮着他最羡艳的那个世界。而那位叶姓钢琴家,始终在角落的座位上,献过惊艳一曲,避开无数目光,无声无息地退场。

  墙的另一侧如落起倾盆的骤雨,一分半的时间里,下得酣畅淋漓。曲音刚落,蓝河拍手致意。

  不愧是叶修啊,真出色。蓝河想,但是……艺术欣赏归欣赏,帐还是要算的。他走前两步,拉开窗户,朝隔壁的窗户喊:“说好的让我回来,还捣乱!”

  叶修也拉开窗户,探出身子,刚好能看见这边的蓝河。他笑得不可开交,说:“小蓝你太聪明了,这个新交流办法不错,学习了学习了。”
  

  
伍.
  
  
  叶修在家待的时间越来越多了。这对钢琴家来说不是什么好兆头,意味着他不再有那么多为他披星戴月的演出。

  然而叶修和往日并无两样,蓝河没有多问。

  因为他也是很后来才知道,在他见到叶修以前,这位大神,就已有了隐退的决定。

  那天蓝河毫不顾及地把对面的门敲得砰砰响,叶修拉开门,眼还没睁彻底:“小蓝啊,怎么了。”

  “你……你说清楚啊,这才什么时候,你要退休?”蓝河不可置信地盯着他,几乎要死死抓着他的肩膀质问他。

  “消息这么快啊,登了吗。”叶修揉揉眼,淡然笑着。

  “没有。”蓝河摇头,“我是内部人员,提前看到内容了。”

  “恩,你就听他们说的吧。”叶修退后一步,松开门把,让出了一个空位,“要不要进来坐坐。”

  蓝河望着他的动作,最终却很决绝地摇头。他的声音比平日短促,说了句:“不用了。”便替叶修轻轻阖上了门。

  那一天蓝河什么也没能写出来,直至消息登出,在访谈的一角,叶修表示他将回绝以后的所有以“君莫笑”为名义的巡演,在队伍中退居二线,更承认想将大部分精力放在为“君莫笑”作曲上。

  那是叶修所在的团队名称,由沐橙所引出,同喻文州黄少天,卢瀚文等所在的,由蓝河撰写的“冰雨”一栏一样。

  蓝河明白,叶修这个名字,是铁了心要逐渐淡去了。虽然他曾力斩的国际奖项不计其数,就算蓝河并未刻意关注,那些荣耀都会悉数钻进他的耳中。正如他,他们许多人给叶修的称呼,叫他大神,因为他曾一度站在该领域的巅峰。他的隐退,诚然会带来一时的轩然大波。

  可蓝河更了解,在这小世界中的规律。一个演奏者销声匿迹,他再也无新的唱片还会有更长的销路吗?音乐的听众从不是衷心耿耿,假以时日,他们会拒绝叶修,正如叶修拒绝他们一样吗?

  小世界以外的广袤寰宇,万年复万年的运转,根本不会理睬这些士卒的一生。轮盘碾碎了历史,一并滚进长河。

  蓝河摇头,想自己兴许不该如此悲观。叶修的名字即使算不上名垂青史,也足够在这小世界中包揽一席之地。

  可他就是不甘。

  不甘心罢了。

  晚上是叶修敲响的房门,蓝河打开,看见他手中拎着两人常点的外卖,什么也没绕,只问:“饿吗,一起吃晚饭吧。”

  蓝河垂着头,没精打采地让出位置。当叶修关上门时,他说:“你才二十七啊。”

  “恩恩,二十七。”叶修接话,语气轻松,“不小啦,休息了。”

  两人坐到餐桌边,蓝河左手撑着脑袋,右手支着筷子,默然发呆。叶修看不过去,伸手在他面前摆摆,说:“黄少天又没隐退,你又不会失业,你再这样我会以为我不是隐退我是死掉了。”

  蓝河回应他的,只有一个意味深重的眼神。

  “我可以专心作曲了,这是好事。哎不对劲啊,小蓝,你怎么这么消沉?”叶修拍拍他的肩,蓝河扯起嘴角,回说:“我也不知道,一时半会,救不回来。”

  “总之,大神你真的高兴的话,也可以。”

  蓝河扯动嘴角的幅度大了一点,终于看起来更像在笑了。但耿耿于怀的心境,终归不是那么容易就消除的。

  “我隐退你就这样,黄少天隐退你还不哭晕。”叶修支着下巴,问他,“他隐退了呢,你想做什么?”

  蓝河没有回答,叶修也没有逼他回答,咬一口白米,只笑不言语。
  

  
陆.
  
  
  次日,蓝河翻出了孙哲平的名片。这位因伤退役的演奏者,在哗然中选择作为评赏作者继续留下,他回应:“我喜欢和音符打交道,但它们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还是太缠绵了。我更乐意欣赏伟大的音乐家们,祝他们一往无前。”

  有相似经历的孙哲平,对此事或许有有更明晰的见地。蓝河如是想,拨通了那个电话。

  “孙先生,我是冰雨的作者蓝河。打扰了……”

  孙哲平给出的答案,遵照着他果决的作风。

  “尊重他。然后选择欣赏他,或放弃他。”

  “当然,我选择前者。”
  

  同天,王杰希在演出后接受采访,说:“叶修是位出色的音乐家,我肯定他的名字不会如此轻易消失。包括他的整个乐团,正以出人意料的速度崭露头角。是的,我们没有能力做永远的指路星,微草亦然,总有新的光亮该肩负未来。

  我尊重他的选择,同时相信:叶修从未让我们失望,以后也不会。”

  蓝河迟疑了,他知道自己的视野远未到可称道的地步,故而他似乎缺失了一些未想过的视角。比如把距离再拉进一些,比采访更近的一些沟通。

  他想起了苏沐橙。

  “他能遵从他真正的内心做决定,我已经足够开心了。说实话我一直担心他撑着什么,叶修很狡猾,连我也骗得过。选择隐退,虽然很可惜,但我看到了毫无保留的他。是了,在上林苑这两年他有很多细微的变化,我觉得,和你的陪伴有关。”苏沐橙微笑,“叶修说他很开心。”

  忽然被提及,蓝河有些不好意思,他摸摸发烫的脸,说太客气了。

  “对了,那您呢,以后有什么决定。”

  苏沐橙停顿一下,说:“我会继续写下去。乐团会承接他为我们带来的光辉,方锐,乔一帆,安文逸……他们都是很出色,很优秀的人。我……”她释然,“我是‘君莫笑’专栏的评赏作者,我会继续下去。”

  蓝河知道,苏沐橙在很长一段时间,近乎是叶修专人的评赏家。她出色的外貌惹人津津乐道,也撺掇出流言蜚语,说这不过是叶修私下串通一气的炒作。但不过是质疑声,被两人一笑置之,良久,终于被现实洗涤。

  “我会做出改变。我们,会继续证实我们的实力。”苏沐橙坚定回答。

  蓝河意识到,这个姑娘,会如叶修所说那样,真正让人看见她最明亮的光彩。

  放下电话,蓝河的神思恍惚地浮游。没有叹息,没有惆怅,没有悲凉。正如孙哲平昔日所说的那样,音乐家们从容不迫,迈上他们的征程,一往无前。蓝河打量自己好容易沉静的心,自愧弗如,他想起冰雨,想起他从六年前就未间断的梦。

  黄少天更新了微博,正朝叶修喊着:“什么时候再来悄悄约一场野蜂飞舞啊!!怕不怕怕不怕,看我刷爆你的手速!”众人纷纷求围观,闹成一片。蓝河看着笑了出来,原来,现实远没有心底那些担忧来得惨烈。

  蓝河收拾心情,敲响了隔壁的门。

  叶修瞧见他,说:“哟,忙完了。”

  “恩。”蓝河回答,“我想好了。就算黄少天真的隐退,我也会一直为冰雨写下去。”

  叶修点头,又笑:“他还很有干劲呢。”

  蓝河只是为说这句话,更好像解了个心结。他挥挥手,正要抽身而返时,被叶修从身后拉住了手腕。两人都一怔,蓝河回头望他,叶修为自己下意识的动作而踌躇。

  停滞了几秒,叶修开口:“你……最喜欢的钢琴曲是什么。”

  “月光。”蓝河回答。

  “德彪西的?不是很稀奇的回答嘛。”

  “是啊。”蓝河笑,“毕竟,我也不是很稀奇的人。晚上一起吃饭么。”

  
  
柒.
  
  
  大半年过去,叶修谱的新曲不少,然而真正作为作品为人听赏的,只有寥寥几首。其余的叶修都留着,蓝河不明白为什么,但在累月的倾听与交流中,他觉得,叶修是在追逐着什么。

  叶修咬着笔举着谱子,坐在钢琴前试曲的时间更多了。他总是不喜欢去练习室,尽管相距也不太远。蓝河换了隔音耳机,效果不错,工作时隔音,不工作时摘了听琴。

  到点后,蓝河就推开窗户问他:“晚上一起吃饭么。”

  “行啊,吃哪家。”叶修探出头,“以后早中晚都一起得了。虽然我不大吃早饭。”

  这天他们没喊外卖,下了雨,叶修说:“打伞去吧。打我的,伞面大。”

  再大的伞两个男人撑也是得挤一挤的,地上积了水,叶修和蓝河跳过了第三块水洼,衣角都沾了不少水。幸而快入夏了,雨打在手边,也不很冷。终于走上平路后,叶修呼一口气,让蓝河往近处靠一些,树叶晃动下囤积的雨水,在伞上乒铃乓啷地响。

  叶修抬头,锲而不舍地叼着烟。仿佛在看伞骨,仿佛在隔着伞望天,而他最后只是笑笑,在杂乱的节奏中眼神一亮。

  餐馆聚集了不少人,叶修跟蓝河挤在一张小桌子两边。蓝河看着菜单,捻去发尾沾到的雨水。叶修望着落地窗上汹涌的雨,指尖轻轻在桌沿敲动。

  回去的时候,开闸的大雨越加放肆,伞隔出一圈雨帘。两人磕磕绊绊走着,聊刚刚没讲完的笑话,失误踩进水坑也不以为意,朝着楼道前行。

  “叶修,你会一直作曲吗。生活也好,工作也好。你有别的计划吗。”蓝河忽然问。

  叶修说:“会吧,一直写。那你,也打算给冰雨写一辈子?”

  蓝河认真想了想,点头说:“不辞退我我就写一辈子。”

  叶修笑了几声,说:“别的就没了啊。”

  “没了啊,你有吗。”

  “没有。”

  “胸无大志了啊。”

  “是啊。”

  一言一语调笑了一阵,空气陡然寂静了下去,还是只有雨声做着背景音。最终是蓝河的压低的声音,问叶神,不打算成个家吗。

  深色的眼睛在雨夜里辨不清神情,叶修一时没有回应,却也不像是出乎意料的表情。他们继续走着,过一会,叶修摇摇头。

  蓝河嘴角弯了弯,说:“不打算找个女朋友?”

  叶修笑了,说:“不打算。”

  “我也不打算。”蓝河说,他似乎呼了很长一口气,“要不,我俩凑合着过吧。”

  叶修停下脚步,猛然转过身,面对他。蓝河被他看得发怵,心想是不是摸到了深藏不露的哪块逆鳞。乱想间,叶修的声音飘过来。

  “哪里的话,如果你愿意,我们可以过。”

  他稍稍俯身,低声说。

  “不凑合。”

  蓝河心脏跳快了半拍,但他的表情很镇定,睫毛粘附着夜空里湿漉漉的水汽,抬眼望他。

  “恩,不凑合。”

  
  
捌.
  
  
  叶修的房子奢侈地充当起了练习室的作用。他一度想在那面不隔音的墙上打通一个门,被蓝河给强烈反对:“老房子了,别折腾,哪天塌了住哪去。”

  两人的生活从纸页和指缝间淅淅沥沥流走,叶修全身心扑在那份厚重的乐稿上,到了最终阶段,他恨不得一天掰成四天来用。

  “要赶什么日子。”蓝河问。叶修不收他狡猾的脾性,故作神秘地眨眨眼,说:“保密。”

  蓝河从窗帘缝隙望窗外正盛的日光,一波将息未息的蝉声漏进。夏日,蓝河思来想去,也不知有何纪念意义。那便是乐团那的事了,蓝河笑笑,不做追问。

  连续几天的深夜工作又让叶修冒出了黑眼圈,蓝河也终于不和他恣意喊外卖打发,翻出手机APP抽空学几手,也能做出模样不错的菜来。叶修不挑拣,但他心觉得,是随着日数越来越可口的。

  又一次修订到大半夜,叶修回隔壁时 蓝河早已经睡了。但灯还留着,桌上隔着碗,里面盛着圆子。叶修把它关进微波炉转转,黑漆漆的厨房亮起一隅光,他思绪乱转,想到了蓝河倒极喜欢吃这些甜食,想到了他有次困倦得把盐当做绵白糖,一口咬得欲哭无泪。

  想着,叶修的指尖从台边划过,灵光一现,他拎起钥匙又窜回琴房,提笔挥墨。再回来时,心满意足地喝只剩余温的圆子。

  
  在日历圈圈前的一天,叶修如愿收到了苏沐橙一切顺利的消息。他长呼一口气,指尖几乎发软。

  “完成了?”蓝河问。

  叶修用力点点头:“正好。”

  “叫什么名字。”

  “月光……与钢琴家。”叶修轻声回答,从口袋摸出烟盒。

  当夜,叶修让蓝河留在书房,自己坐回了琴房。他敲敲那堵墙,咚咚咚,蓝河听到熟悉的暗号,起身打开了窗子。

  叶修也拉开窗子,向他指指夜上的弦月。未等蓝河开口,就缩身回去。顷刻,钢琴音从窗子踱步而出。

  是月光。

  月光下的月光,似乎有令人发指的共鸣。蓝河不陌生这首琴曲,他立在窗侧,立在月光下,立在清澈的夏夜的风里。

  他在乐曲中听见有个声音说:“幸会,我叫叶修。”

  “这叫大隐隐于市。”

  “如果我会有她也读不懂的曲子,你就帮我写一篇吧。”

  “尊重他。然后选择欣赏他,或放弃他。当然,我选择前者。”

  “叶修从未让我们失望,以后也不会。”

  “叶修说他很开心。”

  “哪里的话,如果你愿意,我们可以过。”

  “不凑合。”

  蓝河望向对楼,不同窗帘透着不同色的光,叶片承接路灯与月华,像挂着兀自颢抖的星辰。他想起三年前的夏天,他仰头望的也是这扇窗,三年前的夏天,隔壁的钢琴家,今日为他弹起月光的钢琴家,挂着无奈的神情闯进他的家,闯进他的世界,说:“还是我帮你吧。”

  乐曲淌尽,蓝河为他鼓起掌,他望得出月光中潜藏的心情,飘飘荡荡落入他的手心。叶修回到窗边,撑着身子,加入他干脆的掌声中,说:

  “庆祝我的蓝河大大,入住上林苑,成为我的邻居,三周年!”

  蓝河忍俊不禁:“成为你的邻居也要庆祝啊!”

  叶修边鼓掌边笑,理直气壮:“那当然啊!”
  
  

玖.
  
  
  “《月光与钢琴家的奏鸣曲》几乎完美地流畅表达了他的心情,叶修的,我拿捏不准的心情。或许是生活相处渐渐少了,叶修在新的境遇下创造出的,独属于个人的乐曲。

  对我而言,它最终还是隔了一层若有若无的雾。我可以用猜测的眼光推理那美丽魂魄的真相,但这一次,我留一份敬畏,不再妄加评论。但我的心情无比激动,叶修离开了我们的视线,也依然在将生命赋予乐曲的表达。

  当我向叶修表达疑惑时,他推荐给我一个人。也正是我们这期评赏的特约作者,蓝河。”

  “这首奏鸣曲,我最终敲定出的核心魂魄其实很简单。

  就是‘关于我,关于你’。

  说句题外话,叶先生的心思,你肯离他近一点,就再也不难猜了。”

  
  叶先生还是出人意料的好手,蓝河望着杂志上精致的排列文字,情不自禁地笑了又笑。谁会知道叶修随心一言此时当真实现,也看不透他究竟是早知今日,还是歪打正着。

  但苏沐橙读不懂,是清理之中的事。蓝河在听到的第一瞬间,就从中发现了他们共同度过的,许多细致入微的日子,他们两个人的日子。他想起叶修在台面上跳动的手指,微微翘起的嘴角,衣领间的烟草味,头顶的雨声,拨进他碗里的酒酿圆子。

  “写的不错。”叶修的指节敲敲敞开的木门。

  蓝河回头,看见倚着门框的叶修一手抬起,另一手勾着钥匙:“我去了啊。”

  蓝河点头,目送他出门,又折回书房,打开窗子。楼下铁门振动,叶修从楼下小道间走过,抬起头,朝他挥手。

  “一切顺利!”蓝河朝下喊。

  
  叶修在苏沐橙的劝说下还是去了,阔别已久的话筒递在面前,他依旧躲在幕后不肯露脸。而以叶修的狡猾,应付那些问题绰绰有余,许多都指向他的新作,与忽然结识的蓝河,那位一直默然为蓝雨写冰雨专栏的评赏作者。叶修对答如流,灌了不少场面话。

  “对许久未见的听众,叶先生,说点什么吧。”

  “恩。”叶修应后,郑重其事地问:“你们,最喜欢的钢琴曲是什么?”

  
  
拾.
  
  
  楼下多了一个学钢琴的学生。

  叶修往下瞅着,抬抬下巴跟蓝河示意:“看见没,耳濡目染。”然后他惆怅地听着断断续续的音阶,与糟糕的练习曲,装模作样掏掏耳朵,“等我哪天江郎才尽,去开个琴行也不错。”

  接受了叶修这位大神的一贯风格的蓝河倒不惊讶,赞同了一句,忽而感叹道:“其实最早,我想做个小提琴手,像黄少一样能演奏得如此精彩。可那还是离我太远了,天赋刻苦与机遇,我挣扎不上去。幸好我还是找到了更适合我的路。”

  叶修作出诚恳的表情:“其实小提琴家不适合你,真的。”

  蓝河若有所思:“那你觉得什么比较适合我。”

  
  叶修微笑,漂亮的手指在窗台上跳动。

  “你喜欢的月光,还有我。”
  
  

FIN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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